中國文脈第八章 稷下學宮

餘秋雨 / 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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考察中国古代的神主脉,泰山的话题实在太多。几乎留在任何,稍作打量都能找值得期钻研的理由。这对说,既是片沃土,又是个险境。

为什么说是险境?因为沃土最容易让流连忘返,而却已经没有这种权利。自从决心与广同胞恢复文化记忆,就必须放弃书斋学者那种沉湎点、及其余的奢侈,那种自筑小院、自挂牌号的悠闲。从宏观中华文化的灵和脉络,因此匆匆。

好些天直在与自己讨价还价:再留几,或者,只留

那就给齐国。

但是,齐国能随意碰得吗?碰,的天门打开了,那里有太多太多的彩。

装成铁石心肠,故意看姜子牙那的钓竿,看齐桓公沐拜相管仲的隆重仪式,看能言善辩的晏婴矫捷的影,看军事家孙武别齐去吴的那个清晨,也看神医扁鹊次次用脉诊让回生的奇迹

全都放弃,只跟着到齐国都城临淄的稷门。那里,曾是名鼎鼎的稷学宫的所在地。

学宫创办于公元四世纪中叶,延续了百三十多年。

学宫以极的礼遇召集各地才,让们自由地发展学派,平等地参与争鸣,造成了学术思想的片繁荣。结果,它就远止是齐国的智库了,而是成了当时最规模的中华神会聚、最等级的文化哲学流地。

齐国事总是手笔,而稷学宫更是名垂百世的文化手笔。在考察各种文化的途中知多少次默默地学宫,因为正是它,使中华文化全面升值。

没有它,各种文化也在,诸子百家也在,却无法种既度自由又致的和谐状。因为世有很多文化,自由而致;又有很多文化,致而自由。稷学宫以尊重为基础,把这两者统了。

因此,经由稷学宫,中华文化成为种“和而同”的壮阔入了世界文明史极少数最优秀的文化之列。

据史料记载,稷学宫所在地是在齐国都城临淄的“西门”,“稷门”。但稷门应该由稷山得名,而稷山在都城之南。因此有学者认为是西门而是南门。而且,地挖掘也有利于南门之说。那就存疑,让起期待着新的考古成果。

姑且说西、南,只说稷门。从多种文献看,当年的稷门附近实在气魄非凡,成了八方智者的向往目标。那里铺了宽阔的路,建了屋,的稷学者最多时达数百千

诸子百家中几乎所有当时的代表多像以孔子样带着很多学生,构成个个以“私学”为基础的学团队。记得刘蔚华、苗田先生曾经列述学者带领门徒的况,还举些著名门徒的名字,并由此得结论——“稷学宫是当时的所最学府”,很赞同。

如百溪入湖,孔子式的“流亡学”在这里汇集了。流亡是社会考察,汇集是学术互视,对于神文化的建设都非常重

学宫是开放的,但也是什么就能。世间那些完全分等级和品位的争辩,都算“百家争鸣”。因为只有几个是“家”而冒充“家”的搅局,那些真正的“家”必然知所措、讷讷难言。这样,必多久,学宫也就成了个以嗓门论是非的闹市,就像们今天少传媒的“文化版面”样。

学宫对于寻聘和自的各路学者,始终保持着清晰的学术评估。们的学问、资历和成就分别授予“客卿”、“夫”、“列夫”以及“稷先生”、“稷学士”等同称号,而且已有“博士”和“学士”之分。这就使学宫在熙熙攘攘之中,维系住了基本的学术秩序。

学宫所面临的最难题是显而易见的:它是齐国朝廷建立的,有政府智库的职能,却又如何摆脱政府的控制而成为所独立的学术机构,个自由的文化学宫?

们意料,这个难题在稷学宫解决得很好。

学宫里的诸子任官职,因此必对自己的言论负行政责任。古籍中记载们“任职而论国事”、“治而议论”、“无官守,无言责”等,都说明了这个特点。稷学者中只有个别偶尔被邀参与些外事务,那是临时的智能和才借用,算真正的参政。

般认为,参政之的议政才有效,稷学宫断然否定了这种看法。

参政之的议政很可能切中时弊,但也必然会失去整超脱和宏观监督。那种在同行政系统中的议论,很容易造成言论自由的假象,其实说说去还是种“循环”,再烈也属于“自言自语”。这样的议论,像管仲、晏婴这样的杰政治也能完成,那又何必还浼请这样批批的游士

因此,保持思维对于官场的独立,是稷学宫的生命。

参政,却问政。稷学宫的自由思维,常常成为向朝廷谏或被朝廷征询的容。朝廷对稷学者的度很谦虚,而稷学者也可以随时去找君主。孟子是稷学宫中很受尊重的,《孟子》书中提到与齐宣王讨论政事就有十七之多。齐宣王开始很重视孟子的观点,却觉得切实用,没有采纳。但这种转,并没有影响孟子在学宫中的地位。

齐国朝廷最趣的是黄老之学(家),几乎成了稷学宫的第学问,但这派学者的荣誉和待遇也没有因此比其学者三为“祭酒”执掌学政而成为稷学宫“老师中的老师”的荀子,并是黄老学者,而是儒家的集成者。的学生韩非子则是法家的代表

由于统治者的取舍并影响各派学者的社会地位和言论自由,稷学宫里的争鸣也就有了平等的基础。彼此可以争得很烈,似乎已经难容,但最还是达到了共生互补。甚至,些重的稷学者到底属于什么派,越到越难于说清楚了。

学术争论的最境界,就在于各派充分地展开自己的观点之,又遇到了充分的驳难。结果,谁也是彻底的胜利者或失败者,各方都“中有中有”了,同个等级。

写到这里声。们在现代争取了很久的学术梦想,原以为是多么了起的新构思呢,谁知们的祖先早在两千三百多年就实行了,而且实行了百多年!

稷门之,系之侧。今天邵家圈村西南角地发掘发现,这里有规模宏的古建筑群遗迹。漫步其间,无意中还能捡到瓦当片。说遗迹,什么小小的建筑都见,但在这里却矗立中国神文化的建筑群,因此让得离开。

这样的建筑群倒塌得非常彻底,但与其建筑群样的是,它筑到了历代中国的心。稷学宫随着秦始皇统中国而终结,接是秦始皇焚书坑儒,为文化专制主义(亦即文化才主义)开了最恶劣的先例;百年汉武帝“罢黜百家,独尊儒术”,乍看“百家争鸣”的局面已很难延续。但是,百家经由稷学宫的陶冶,已经“罢黜”了了。看在以的历史,中国的整文化结构是儒互补,而且还加个佛家;中国的整政治结构是表儒里法,而且还离个兵家。这也就是说,在中国文化这所学宫里,永远无法由家独霸,也永远现真正“活”的决斗。切都是灵起伏、中庸随和的,偶尔也会偏执和极端,但了,很又走向中。连很多学者的个格,往往也沉淀着很多“家”,有时由佛返儒,有时由儒归,自由自在、或明或暗地延续着稷学宫的富、多元和互融。

此外,稷学者们独立于官场之外的文化立场虽然很难在同的时代完整保持,而那种关切政、心弘、忧国忧民、勇于谏的品格却被广泛继承。反之,那种与稷学宫格格入的趋炎附、无视多元、毁损、排斥异己的行为,则被永远鄙视。

这就是说,稷学宫作为学机构,即在沦为废墟之,还默默地在社会的公私领域传授着课程。

与稷学宫遥相呼应,当时在西方的另个文明故地也现了神文化的建筑群,般称之为“雅典学派”或“雅典学园”。

“雅典学园”和“稷学宫”,在名称也可以密对仗。据的推算,柏拉图创建雅典学园的时间,比稷学宫的建立概早了二十年,应该算是同时。

这是巧吗?如果是,那也只是个更宏、更神奇的巧的衍生而已。

那个更宏、更神奇的巧可以用份年龄对照表说明——

孔子可能只比释迦牟尼小十几岁;

孔子去世十年左右,苏格拉底生;

墨子比苏格拉底小岁,比德谟克利特八岁;

孟子比亚里士多德小十二岁;

庄子比亚里士多德小十五岁;

阿基米德比韩非子七岁;

类的历史那么,怎么会让这么多开山立派的神巨、这么多无法超越的经典峰,涌现于时?为什么几千年的文化创造,管多么杰多么伟,都只是步了那些年月的尘?

“天意从难问。”那就问了,们只能面对“天意”的结果,反复惊叹。

说:“天生仲尼,万古如夜。”那么,其民众也会说,世如果没有释迦牟尼,没有苏格拉底、柏拉图、亚里士多德,类的历史将会如何如何。这种称颂中包个共同的判断,那就是:历史的自然通本应该如万古夜。从黑暗的起点,经由丛林竞争、血腥互残,通向黑暗的终点。万古夜里应该也会有些星星在天闪耀?问题是,能使星星闪耀的光源在哪里?

于是,知是什么伟量为了回答这个问题,让几个最神光源同时现在世界。顷刻之间,切都样了。从此,类也就从告别荒昧,开始走向文、走向理、走向贵。

神光源与自然光源样,备直接临照山河的功能,必须经学和传播机制的中转,才能启迪民众。因此像稷学宫和雅典学园这样的平台,足以左右个民族对于文明光亮的领受程度。

说起,雅典学园是个总概念,其中包括柏拉图、亚里士多德等创立的好几家学园。差多两千年,意利画家拉斐尔曾在梵蒂冈皇宫创作幅名为《雅典学园》(又名《哲学》)的画,把那些学园成了,描绘自希腊、罗马、斯巴达等地的同年代、同专业的学者围绕着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共聚堂的景。拉斐尔甚至把自己和文艺复时的其代表也画到了里边,表示家都是雅典学园的员。

家都是雅典学园的员——这个观念,正是文艺复的重容。

欧洲在走向近代的程中又次成了古希腊和古罗马的学生。这次重新学的结果十分惊,欧洲把“向看”和“向看”这两件看似完全相反的事当了同件事,借助于类早期的神光源,摆脱了中世纪的束缚,使得更经典、更本真、更了。

中国没有经历文艺复这样的运,这是比欧洲的地方。但另个方面,中国也没有经历中世纪,未曾发生古典文明的千年中断,这又很难说比欧洲。当那些早就遗失的古希腊经典被阿拉伯商藏在马队行囊中途跋涉,又被那勒斯带的神学院点点收集、整理的时候,中国的诸子经典直堂而皇之地成为九州课本,风光无限。既然没有中断,当然也就会产生欧洲式的发现、惊喜和,这成了短

这些短短,是稷学者们的了。们的遗憾是,直没有个历史机遇,能让拉斐尔这样的画家把稷学宫和代学者们画在起,让所有的中国文领悟:家都与山东临淄那个老城门的废墟有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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